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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语”与“方言”之间:1950、60年代王沙、野峰的谐剧唱片

吴松蔚

新加坡著名的“谐剧双宝”王沙(王锦清,1924-1998)与野峰(萧添财,1932-1995)于1960年代初通过“新生歌台”结缘,开启二人结合念白与歌唱的谐剧表演生涯。妙趣横生的演出,配合着高瘦的王沙与矮胖的野峰充满喜感的身形差距,使得这对“阿肥阿瘦”的名号深入民心,不久便成为电视台与夜总会等各个表演场所争相邀请的对象。[1] 自1967年起,王沙与野峰也接受本地多家唱片公司邀请,录制唱片,受到广大民众的欢迎。两人所灌制的唱片秉持着一贯的喜剧风格,融合了新加坡的各式语言与方言,并反映出新加坡独特的人文风情。本文将通过梳理新加坡早期的唱片广告、报章刊物与唱片封面等历史材料,探讨王沙、野峰的谐剧唱片,如何流动于“华语”与“方言”的类别之间。从而说明所谓“华语”与“方言”并非泾渭分明的概念,并反映出“华人”身份的多元性与流动性。

在“华语语系”理论的研究范式下,学界开始关注海外华人文化生产背后所反映的在地经验与不同历史情景,从而消解对华人文化生产中预设的“中国性”及中国文化霸权。[2] 华语语系研究亦由最初的文学研究扩展至电影、戏剧与出版等不同的文化形式。[3] 尽管史书美强调华语语系作品“声音与书写的多语性”,而王德威提出将“Sinophone”译为“华夷风”时亦指出了“风”具有“声音”与“音乐”的双重含义,但迄今为止华语语系研究还是集中在文学与电影两个层面。[4] 《民族音乐学》(Ethnomusicology Forum)与《神州展望》(China Perspectives)是为数不多采用华语语系视角进行音乐研究的两部学术期刊,其特刊的文章也借用“华语语系”理论探讨不同时空地区的华人音乐,如何受到在地经验与跨国网络的影响,呈现出音乐与文化的异质性和多样性。[5]

1. 新加坡的“华语”唱片市场
新加坡位于马来半岛南端,1819年开埠,1824年起正式成为英国殖民地。直至1901年,华人已占据新加坡主要人口,且内部组成多元,包括福建、潮州、广东、海南、客家等不同方言群体。[6] 20世纪上半叶,在新加坡流通的华人唱片,主要是不同种类的方言戏曲唱片,及以北方方言灌录的“国语”流行曲唱片。[7] 1959年,新加坡成为自治邦,为了实现与马来亚的合并,新加坡政府将马来语作为“国语”,“华语”则成了替代“国语”唱片的称谓。

1965年,新加坡独立建国后,政府在经济发展的考量下,积极推动工业化,唱片制造业亦成了国家重点发展的行业之一。1967年,政府宣布唱片为新兴工业产品,可豁免缴交所得税,以促进本地商家设厂,自行灌音制造唱片。[8] 此外,作为一个新兴的民族国家,如何形塑属于岛国特有的文化亦至关重要。本地唱片的灌录与生产,也被视为培育当地人才、发扬本地艺术与文化的重要途径。[9] 在官方的推动下,本地唱片业迅速发展,众多唱片公司纷纷成立,无数的本地歌手与华语唱片相继问世。这时期的唱片主要以官方语言之一的“华语”灌录。随着“华语”唱片在新加坡的日益蓬勃,“华语”作为华人共通语更具合法性并逐渐同质化,而“华语”唱片的含义亦趋向稳定。

2. 王沙、野峰的谐剧唱片
1967年,王沙与野峰接受本地东南亚唱片公司邀请,灌录谐剧唱片《野峰王沙闹夜总会》,并以“大中华”商标发行。唱片推出后销量甚佳,一上市即被抢购一空。[10] 随即在三个月内,二人又继续灌制了《野峰王沙行酒吧》、《野峰王沙对亲家》、《王沙野峰出城记》、《野峰王沙斗歌》和《王沙野峰救美》五张唱片。[11] 二人的谐剧唱片,无论是故事内容或语言使用上都充满了新加坡的本地元素。如《闹夜总会》讲述惯于说潮州话的王沙与野峰,来到只演唱“国语、英语和华语”歌曲的夜总会时,因点唱潮州名曲而闹出笑话。唱片内容反映新加坡在独立建国后,华人方言的逐渐边缘化,并借由妙趣横生的情节发展,让听众对新加坡语言文化生态的改变进行反思。[12]

在语言使用上,二人灌制的唱片往往将各种不同的语言,如标准“华语”、潮州话、马来语与英语等融会贯通。二人表演中常见的口头禅“弟啊,阿甲阿甲就好”,便结合了潮州话与马来话,这里“弟啊”为潮州话的口头语,而“阿甲阿甲”则源自于马来语“agak-agak”,有“大概”的意思。因此这句潮巫混合的口头禅,实际上蕴含着劝谕世人凡事适可而止的人生智慧。[13] 唱片《出城记》中,二人亦不时将源自马来语的词汇,融入华语与潮州话的对话中,例如“你多隆一下”中的“多隆”源自马来语“tolong”,有“拜托”之意,而另一句“弟啊,你听沙喇”中的“沙喇”源自马来语“salah”,有“错误”之意。[14] 多种不同语言交错使用却又浑然天成,表现出新加坡特有的在地性语言,亦构成属于王沙、野峰的独特喜剧风格。

3. 由“华语”到“方言”
唱片公司在推出王沙与野峰灌录的首张唱片《闹夜总会》时,是以“华语谐剧”的名义发行的。[15] 然而当地的报章在对该唱片进行宣传与报导时,却将唱片称为“方言谐剧”。[16] 这之后唱片公司亦遵循报章的称谓,将王沙与野峰陆续灌录发行的谐剧唱片都归类为“方言”。[17]

将王沙、野峰语言杂糅,且在内容上充满本地人文风情的唱片定义为“华语谐剧唱片”,反映出的是“华语”一词的纷杂性,及华人华语在内部所存在的异质性。而报章传媒将带有潮州话与马来语的唱片,重新定义为“方言唱片”,志在加强“华语”在新加坡作为华人共通语的合法性,力图将北方方言以外的华人语言,以及马来语、英语等其他在地语言都排除在“华语”的系统之外,使“华语”与“华语唱片”的意义趋向同质。

王沙、野峰的谐剧唱片由“华语”到“方言”的转变,也有助于我们反思所谓的“华语”与“方言”,两者并非固定不变的概念,而是存在着多元性与流动性。因应着不同的社会政治环境,“华语”与“华语唱片”的意涵在不断地进行重塑,亦反映新加坡华人在不同历史时期,对“华人”身份的不断探索与内在协商。

4. 小结
1950、60年代是新加坡经历由殖民到自治、合并以及独立的过渡时期,新加坡的“华语”唱片便是在此特殊的历史语境下问世。王沙、野峰的谐剧唱片分类,由“华语”转变为“方言”,正说明在新加坡的文化生产中,“华语”已逐渐地与“方言”分割开来,亦反映出“华语”与“华语唱片”的使用逐渐同质化并趋向稳定。本文除了对新加坡“华语”及“方言”唱片的历史进行梳理,也希望能借此说明所谓的“华语”与“华人性”并非稳定不变的概念,而是具有极大的可塑性与流动性。随着1979年“讲华语运动”的推行,新加坡的语言生态改变了,亦改变了王沙、野峰的谐剧演出的方式,标准化的“华语”成为了新加坡华人的共通语,并日渐趋向规范。1985年,王沙在接受访问时曾指出,“谐剧若用华语来表达,不如用方言那么传神与亲切。”[18] 时至今日,王沙、野峰这对“谐剧双宝”的方言谐剧,依然是许多新加坡人重要的集体回忆。

[1] 苏章恺《弟喂,做人阿甲阿甲就好——王沙和野峰的90个人生故事》(新加坡:新加坡潮州八邑会馆,2019),页90。

[2] Shih Shuh-mei, “Against diaspora: The Sinophone as places of cultural production”, in David Wang Der-wei and Tsu Jing ed. Global Chinese Literature (Boston: Brill, 2010), pp.29 – 48.

[3] 此方面研究结果丰硕,相关作品有:许维贤《华语电影在后马来西亚:土腔风格,华夷风与作者论》(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8)。

[4] Shih Shuh-mei, “The concept of the Sinophone”, PMLA, 126,3(2011): 709 – 718. 王德威〈华夷风起:马来西亚与华语语系文学〉,《世界华文文学论文》,2016年第1期,页15。

[5] Tan Sooi Beng & Rao, N. Y. “Introduction-emergent sino-soundscapes: Musical pasts, transnationalism and multiple identities”, in Ethnomusicology Forum, 25, 1(2013): 4-13. Nathanel Amar. “Including Music in the Sinophone, Provincialising Chinese Music”, China Perspectives, 3(2019): 3 – 8. Nathanel Amar. “Contesting and Appropriating Chineseness in Sinophone Music”, China Perspectives, 2(2020): 3 – 6.

[6] Hong Liu and Sin-Kiong Wong. Singapore Chinese society in transition: business, politics, & socio-economic change, 1945-1965. (New York: Peter Lang, 2014). Pp.13-43.

[7] Goh Song Wei, ‘The Gramophone Industry and Chinese Records in Pre-war Singapore’, Translocal Chinese: East Asian Perspectives, 16(2022): 181-206.

[8] 《南洋商报》,1967年1月23日,页3。

[9] 《南洋商报》,1967年11月25日,页19。

[10] 《南洋商报》,1967年7月27日,页11。

[11] 《南洋商报》,1967年10月29日,页30。

[12] fhlew888. (2016, March 4). 1967年 王沙、野峰、陆慧珠(联合演出)- 《闹夜总会》[Video]. 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XDu8v2XkA8&ab_channel=fhlew888

[13] 《南洋商报》,1967年10月29日,页30。苏章恺《弟喂,做人阿甲阿甲就好》,页197。

[14] fhlew888. (2018, December 13). 1968年 王沙、野峰(联合演出)- 《出城记》(方言歌唱趣剧)[Video]. 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0Dx_-i2BXs&ab_channel=fhlew888

[15] 《南洋商报》,1967年7月27日,页7。

[16] 《南洋商报》,1967年7月27日,页11。

[17] 苏章恺《弟喂,做人阿甲阿甲就好——王沙和野峰的90个人生故事》。

[18] 《联合早报》,1985年7月22日,页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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